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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当代艺术》系列讲座第20期,我们邀请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孟 强:大家晚上好!很荣幸今天有机会和大家谈一谈我这几年读的一些书和想法、研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是我十多年前开始读起的,虽然近两年读的少了,但是我比较欣赏他的想法——他的想法比较独特。趁着这次机会分享一点自己的看法。

1. 拉图尔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关注他?2. 拉图尔的思想背景和主题;3. 拉图尔和德勒兹的思想之间的关系;4. 两种科学形象;5. 两种知识模型;6. “哥白尼式的反革命”。

现在是网络时代,搜一下就知道一个人的背景和著作。2018年《纽约时报》一篇深度文章对拉图尔做了专题深度报道 (Bruno Latour,the Post-Truth Philosopher,Mounts a Defense of Science),大家有兴趣可以读一读。拉图尔以批评科学、批评真理观念成名,但其实他的想法未必那么激进。

拉图尔虽然是法国人,但其影响是在英语世界。哲学家一般是关起门来自己做学问的,但拉图尔非善于推销自己,扩大影响力。他做了个人网站,大部分是他的讲稿和书都可以在网站上找到。翻译的主要中文著作:

《实验室生活》,张伯霖等译,东方出版社,2004年。《科学在行动》,刘文旋等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我们从未现代过》,刘鹏等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自然的政治》,麦永雄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

《我们从未现代过》影响非常大,他对于“现代性”有非常不一样的理解。他后期对于气候变化、气候变迁的研究以及对于盖娅的研究我没有列出来。

他赖以成名的研究是对科学和技术的研究。他的研究受到当时非常激进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学术潮流的影响。以往谈“真理”“知识”要跟社会分开来,而“科学知识社会学”恰恰说谈知识不能离开社会,不能离开政治。拉图尔受到它的影响,当然他们之间也有分歧。

《实验室生活》是以人类学的视角切入科学技术问题。人类学是带有原罪的一个学科,它跟19世纪殖民主义扩张有关。从西方发达国家到原始部落的生活,人类学家描述他们的风俗习惯——这是人类学。

拉图尔说,人类学不能总是研究原始部落,也要研究当代社会最文明、最有知识的这群人——科学家部落,用人类学的方法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工作的。科学现在这么厉害,那么科学家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呢?这是以往科学社会学不太关心的事情,这也是拉图尔非常重要的贡献。

拉图尔本人未必同意,但我认为拉图尔所处的思想背景、思想世界是德勒兹的游牧世界。

今天的题目是“科技之思”。拉图尔认为19世纪以来科学和技术紧密结合,界限并不明显。所以他用了一个词“techno-science”(技术-科学),这是他最有原创性的对科学技术的研究;

他大半辈子要做的事情,我称之为“后二元论的世界是如何可能的?”。“后二元论”比较抽象,在哲学中有一些概念是截然分开的。近代“科学革命”后,物理世界和审美世界、艺术世界的等级价值完全不一样。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虚假的”、“主观的”。

拉图尔说:“是不是可以同等看待它们?以一种相对平等的眼光思考物理世界和审美世界如何共存。”不是一方比较高级、一方比较卑贱;一方是主人,一方是奴隶,不能这样思考问题。

在西方哲学史中,艺术的地位是很低的,柏拉图认为艺术家是要被放逐的,《理想国》当中艺术家没有位置,他们的研究离世界的本质太远了。拉图尔通过追求“后二元论”世界观重新理解、重新摆正科学跟艺术、哲学与艺术、物理世界与美的世界之间如何共存。他自己本身也在实践。

拉图尔本人早就做了这一工作,他和艺术理论家Peter Weibel在德国艺术与媒体研究中心(ZKM)组织了四次艺术展:

前面介绍拉图尔的思想背景、思想主题。我下面想要谈的问题是给大家一个观念,拉图尔写了那么多书、那么多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思想图景当中?

我试图借用德勒兹的概念表达拉图尔的想法,德勒兹的《千高原》有一章“论游牧学——战争机器”(nomadology)。

我们汉族人是很熟悉“游牧”的,在清朝之前,北方受到最大的威胁是来自于游牧民族。从西周开始,我们汉族采取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特殊生存方式——定居,我们是农耕文明,有井田制(画几道杠,田分一分,中间是公田,四周是私田),有基于血缘关系的宗法制度。“定居”给了我们一个框架,“你是谁”是生下来就先天规定好的,有什么样的血统、地位都是规定好的。定居的生存方式很独特,跟游牧非常不一样。以北京城为例,北京城的建设就遵循一种先天理念,《周礼·考工记》里有这样一段: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这样一种“定居空间”是结构化、理想化、法则化的空间。任意两点之间的关系原则上可以根据先天规则给予规定。德勒兹说这是“条理空间的世界”。相当于象棋,怎么走都是规定好的,每个棋子只能居于棋盘中的特定位置,而且只能按照预先规则移动。

如上图:长安城和元大都地图,完全条理化、有规则、非常方正和有序的世界,这就是定居的世界,非常形象。

德勒兹要刻画的是另外一种世界,他用了“游牧”这样一个象征概念。匈奴、蒙古他们的生活跟汉族人非常不一样,是“逐水草迁徙”,没有“家”的概念,他们的生存不是待在某个地方,恰恰是要动起来。“移动”意味着建城郭、城墙是没有意义的,特定的道路、门牌号对他们没有价值。用德勒兹的话说:他们处在一个光滑的空间。什么叫做光滑空间?如果去过内蒙就知道,一望无际的草原就是“光滑空间”非常绝佳的隐喻,是一个没有围栏、没有道路、没有门牌号的世界。

德勒兹的另外一个比喻是“围棋”。围棋的空间不是预先结构化的空间,是通过棋子的移动构成一个空间。规则后于运动,先运动再构成特定的空间结构。这是德勒兹勾画的完全不同于定居世界的“游牧空间”——非常具有想象力。与定居相对应的是逻各斯(logos),定居的世界是规则化、结构化、有经济基础、有上层建筑、有本质、有现象的世界,所以它是等级化、规则化的。

笛卡尔说:知识由树根、树干、树枝这样的层次来构成的。逻各斯的世界是一切存在者被放置在一个在先的等级结构中,获得自身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意义”由先天的规则来决定,规则就是逻各斯。

以柏拉图《理想国》为例,哲学家应该成为国王,艺术家应该被流放。规则是规定好的,不可变。

“游牧的世界”,德勒兹用了一个独特的词“诺莫斯”(nomos),这个词本身是有争议的。在希腊,它一般的含义是“法律”、“习俗”、“约定”,是人为的东西,它的对立面是“自然的东西”。德勒兹想用这样一个词表达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诺莫斯”最初的含义是分布的模式。

我们小时候在野外放羊、放牛,让它们自己在草地上吃草,它们形成的结构和秩序的方式就是nomos,是通过运动来构成的,跟游牧是一个意思。

存在者之间的秩序、事物之间的秩序、我和他人之间的秩序不依赖于外在超验或者是超验的力量规定的,而是源于存在者自身的运动、事物之间相互作用构成的。

所以诺莫斯的世界跟游牧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可以用诺莫斯跟逻各斯对应起来。

根据逻各斯,规则是先于运动,一般先于个别,存在先于生成。根据诺莫斯,是运动制造规则,生成塑造存在。它们得出来完全不一样的存在论架构,一种是树状/根状茎(rhizome);或者研究“是”的学问。德勒兹说不应该研究“是”,应该研究“和/加/et”,研究A和B/A+B,不是把“杂多”的世界还原成本质的世界,它不是还原和减法的问题,而是一个加法问题。

我想说:拉图尔的科学技术之思,他所处的思想空间是诺莫斯式的游牧世界。拉图尔强调并主张运动clashforwindows端口怎么用、联结、生成,反对先天规则和范畴结构,比如心灵和物质、事实和建构、科学和迷信、自然和人为。这些是先天思想范畴,它规定我们。拉图尔说不能用这些东西规定现实生活,而是通过考察现实生活中的运动来思考和重构这样一些范畴。

谈拉图尔的科学技术之思之前,还是想谈一谈拉图尔怎么看待科学?没有对立面不好谈一个问题,拉图尔本人也是用这样的修辞手法谈科学。拉图尔说有两种科学:一种是既成的科学(ready-made science);另一种是制作中的科学(science in the making)。

既成的科学是已经完成、写在教科书上的知识命题系统,大部分人接受的是这样的科学,通过读教科书,我们知道了牛顿的物理学,爱因斯坦是怎么想的。拉图尔说:这样一种科学给我们提供了我们最熟悉的科学观。“科学”是什么?从近代开始,我们中国人比较看重科学技术,科学是第一生产力,科学基本等同于真理、进步、普遍、理性。

科学在近代启蒙运动时代发挥了极其重要的功能。启蒙就是通过理性之光照亮柏拉图的洞穴。生活在洞穴中、生活迷信之中的人要用理性、用科学来拯救。所以科学是一种真理、一种理性,它可以消除那些“黑暗”的东西。“启蒙”这个词的法语lumière本身的意思就是光,和黑暗对抗。

制作中的科学是大家容易忽略的。它是正在发生、充满偶然性、不确定性、有争议的,没有明确结论的科学实践活动、实践进程。这个进程还没有结束。我们考察这样的科学有什么用?比如最近这两年,人类世界受到新冠病毒的影响非常大。对新冠病毒的了解和研究就是这种科学。回忆2020年,无论是大众,还是科学家、病毒专家,并不知道它的传播机制,如何研发疫苗,什么样的疫苗是最有效的。当时处在极其不确定的状态,这一状态就是拉图尔说的“制作中的科学”。

为什么谈“制作中的科学”?关注科学家在特定条件下如何获取资源?如何在既定资源的约束下制定研究历程?如何通过调试实验室设备获得稳定数据?如何说服同行接受自己研究结论?如何推广实验室获得的知识和事实?拉图尔说:这就是现实的科学家在做的事情。

制作中的科学是以往的科学哲学、科学史家忽略的科学实践活动。之所以能够作出这样的工作是通过他的人类学方法,考察科学家部落做什么事情,进入到科学实验室当中具体考察,不像哲学家一样有一个确定的科学体系,沉思它是如何可能的,这完全是两种研究方式。

“既成的科学”代表一种知识理想、超越所有权力、利益、阶级斗争、偶然性和不确定性。问题在于,处于特定情境中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如何能够凭借现实的手段获取此类知识?没有通道。

“制作中的科学”着眼于现实的科学实践过程:科学实践总是已经与社会、经济、政治等要素相互缠绕,这些异质性要素非但不是真理的天敌,反而是真理的构成条件。从这里可以看出,拉图尔跟福柯也是非常接近的。福柯谈,权力并不是知识的对立面,权力可以构成知识。当然,这里的“权力”跟政治权力不太一样。

“大写的科学”(既成的科学)是确定的、冰冷的、超然的、客观的、遥远的、必然的一种科学;“制作中的科学”呈现出相反的特征:它是不确定的、开放的,跟资金、实验室仪器和能知(Know-how)的许多低层次问题;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是主观与客观、什么是事实与人造、什么是人为造成和事实提供的准确信息,暂时不能分开的一种状态。

拉图尔对于两种科学的区分实际上是通过人类学方法,深入科学家和技术专家的“田间地头”,将仪器操作、论文撰写、论文与数据之间如何建立关系、资金获取、合作与竞争的关系等活动描述出来。这就是第二种科学观念——制作中的科学/正在发生的科学,所以他的书叫《Science in Action》。这是他独特的一个贡献,也是科学社会学、科学史、科学哲学都认可的一种研究方法。

拉图尔成名作《Science in Action》的副标题是“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这里的 Follow并不是追随,不是科学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是我们站在他的身后观察他在做什么。他的哲学称为“经验哲学(empirical philosophy):通过人类学描述去解答知识、真理、客观性等问题。这是非常独特的,我们读他的书会觉的都是一些案例,跟哲学有什么关系?哲学未必都是思辨哲学,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一种经验哲学!

拉图尔描绘出的“两种科学”对应的是两种知识观念,所以我用两种知识模型对其作一些说明和解释。一种是跳跃模型(saltatory),一种是游走模型(ambulatory)。

什么是“跳跃模型”?我们从小接受一种“知识”模型,这种“知识”是人作为认知主体如何克服自身的偏见、跳跃主体跟客体之间的认识鸿沟,把握彼岸世界,把握对象。“我”怎样跳出“我”走向“世界”?这个问题在康德那儿是不可能的,无论去哪儿都是自己,怎么能跳出自己呢?海德格尔说,你无论到哪儿都是一个“Dasein”,不可能是站在客体的角度,那是不可能的。在知识论或认识论上说“跳跃”是不可能的,当然并不是说知识不可能,而是哲学家对知识的反思有问题。就是说,用这样的模型去解释“知识”和“科学”是解释不通的。

拉图尔也把这样一种模型叫做“搭桥”。什么是搭桥?知识的首要问题是“在两个完全无关的明确领域即心灵与自然的鸿沟搭桥。”这是以往经验主义的知识观念。我们接受的马克思主义会讲“心灵反映世界”。从近代知识论的发展看的很清楚,这是不可能反映的。

“游走模型”对应的是“science in the making”这样一种科学。“认识”并不是说要走出我自己,把握彼岸世界。现实的科学家要在一系列具体的东西当中来回走动,要在A和B之间建立起联系,从经验链条一点走向另一点,从一个中介物走向另外一个中介物,并最终将起点和终点有力地连接起来。

拉图尔说这个模型像“划船”一样。我们跳不过河,但可以放弃搭桥而改用划船,找一个木筏或皮艇投入到湍急的水流当中。这个时候问题不在于“跳过去”,而是带着合适的装备不让自己淹死,能够顺流而下。这就是游走模型。

“不同于在词和物之间做一种‘生死攸关的跳跃’,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发现科学家在实践中面临某种形式的爬行。爬行既普通又很特别,从一份资料走向另外一份资料,直到取得稳固而确定的理解为止,但从不穿越主体与客体两个强制性阶段。”

我们如何追踪科学家和工程师是怎么“游走”或“爬行”的呢?拉图尔提出了在当代学界最有名的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ANT)。这个理论一开始用来研究科学技术的,后来社会学也吸收了这个理论,影响非常大,研究科学政策和其他问题都把它作为一种成熟的方法。但我不太愿意称之为“方法”,因为“方法”背后需是一种独特的思想支撑。

现在是网络时代,我们对网络并不陌生。拉图尔称之为“指称之链”(chains of reference),他认为“网络”有两个特点:

(1)网络是由异质性的要素构成,以科学实践为例,科学网络包含:科研人员、技术专家、试验设备、实验对象、文本、图表、测量工具。这些要素之间是断裂、不连续的;

(2)科学家的工作是通过转译(translation)和联接(association)方法和活动,把A和B没有关系的状态变成A+B的关系,编织成一张网,共同制造出一种连续效果,获得这是一个事实/实在/不可怀疑的数据。通过行动者网络理论,通过这样一种A跟B之间连接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科学技术实践。

以我们现在平时用的GPS和地图为例,随便到哪个地方去,用手机上的高德和百度地图一查就知道。这个“地图”跟现实世界之间有什么关系?地图为什么能够反映出地貌地形?反映出你所在的方位?这之所以可能,因为在路标、山脉、峡谷之间已经建立起确定的联系。这预设了大量的勘探、测量、标注与计算工作。为什么我们看手机可以知道现实世界,因为它们两者间有大量工作已经做好了。只不过,我们作为终端用户不知道中间工作,忽略了而已。

“跳跃模型”是让你忽略这个东西,只考虑地图、地形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它们之间为什么能符合?世界为什么遵守数学法则?是不是很奇怪?它最终使得认识成为一项奇迹。“我”怎么可能跳出“我”呢?永远跳不出我,你永远是你,不可能你变成我,我变成你,心灵怎么可能把握彼岸世界?观念怎么把握观念之外的对象?这是非常难以解释的。

拉图尔说通过“游走模型”这种知识模型用来解释现实实践过程当中的科学。我列了一个等式:游走模型=网络联结=A+B+C..…..(et/plus)=游牧=诺莫斯。

这就对应德勒兹说的,我们的哲学逻辑不是“是”的逻辑,而是“et”的逻辑。就像我们系列讲座的名称叫做“哲学与艺术/哲学和艺术”是一个plus的关系,是一个联结关系。“联结”表达了拉图尔最重要的一个想法,我认为也符合德勒兹的想法,它是“游牧”、“运动”制造出最后的结果,而不是先有结构,把“运动”放进去,完全颠倒逻各斯的理解方式。拉图尔说:我们不能用这样一种思想框定科学、理解科学和技术,应该通过诺莫斯的方式——“移动”的方式理解。

“制作中的科学”与“游走模型”(游牧模型)代表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哲学观念。这种观念跟当代主流思想有点儿格格不入。正是因为它格格不入反而有魅力,比较新颖。“现象学”是带有观念论、主体主义色彩的哲学思想。当代分析哲学是自然主义的、带有客观主义色彩、科学主义色彩的哲学形态。拉图尔的观念、德勒兹的观念跟这两种当代主流哲学都不一样。拉图尔在什么意义上是一位哲学家?可以对比他跟以往哲学家的差别。

我谈问题时比较倾向于跟康德做一个对比。康德作为一个坐标系,可以看出其他哲学家占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康德认为自己的哲学是“哥白尼式的革命”,以往的哲学是主体围绕客体,康德哲学是客体要符合主体的哲学。拉图尔说康德哲学有问题,我们要继续革命!

在拉图尔看来,不管是前康德式的以对象为中心的哲学,还是康德式的以主体(我思)为中心的哲学,都是不恰当的,需要探索另外一种哲学形态。

怎么追求另外一种哲学形态?拉图尔大半辈子想做的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开辟一种“后二元论”的世界,这样一种世界图景是什么样的?

拉图尔说:为了彻底告别二元论的思想方式,必须发动一场“哥白尼式的反革命”。这样一种革命是反“哥白尼式的革命”,是对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的反动,即放弃让客体围绕主体转的观念论路线。当然,放弃这条路线并不意味着回到以客体为中心的哲学。

既然是“哥白尼式的”,意味着哲学参照系将再次发生转移。他说:哲学既不能围绕客体转,也不能围绕主体转。应该转向另外一个领域——这个领域是以往被还原的领域——经验杂多的运动世界,我们的哲学应该考察这样的世界,不是井井有条的,或者纯粹心灵,或者纯粹物理的。哲学不应该以那样的东西为起点,恰恰要考察专注于主体跟客体之间的居间地带、经验杂多运动的世界,同时赋予运动以优先性。

德勒兹说:我们的哲学不要老想把多还原成“一”,恰恰要让“一”围绕“多”来旋转;以“差异”为中心,不能以“同一”为中心。我认为拉图尔所说的“哥白尼式的反革命/反哥白尼式的革命”最后走向的就是德勒兹的游牧世界——一种动的世界,不是静的世界。拉图尔在这方面跟德勒兹相似的地方是,不是要大量做还原工作,比如物理主义怎么还原“意识”。

不需要还原。物理的世界跟审美的世界,理念的世界跟艺术的世界之间是共存关系,不是斗争关系,不是谁吃掉谁的关系。

总结:我今天虽然是谈拉图尔的科技之思,但其实技术谈的比较少,因为拉图尔对技术和科学没有作出严格区分。当然我也不想做拉图尔的代言人,通过他也表达了我这几年的一些想法和读书心得。

在拉图尔和德勒兹这儿,“联结”非常重要。哲学+艺术+科学,这就是一种联结,是et、plus的理解,是一种加法,不是减法。我们要加,让事情复杂起来,不是让事情简单起来,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想法。

用哲学的话说,所谓联结是:X是什么,取决于X联结什么,如何联结?理解X,要考察与X联结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之间的联结方式是什么。这样的思考有一个预设:X是未完成的,缺乏本质,有待完成(反本质主义)。一个东西有本质,那联结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哲学有哲学的本质,跟艺术联结根本改变不了哲学的意义。对哲学没有帮助,那为什么要联结呢?就是因为哲学没有本质,通过联结可以改变哲学的形态。这就是“联结”的“反本质主义”。

按照这样一种思想,实体是不可能的。按照笛卡尔的话说:实体不依赖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而存在。你一定依赖于上帝,上帝不依赖于你。笛卡尔说:思维/广延,心灵/世界都是实体,这是一种不依赖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者”。行动者网络理论、诺莫斯游牧的思想方式恰恰反对不动的东西、孤立的东西、没有联结的东西。所以,实体是没有位置的。

“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取决于我如何去存在(zu sein);我与什么共在(mitsein)?人不是有理性的动物,这是人的本质定义。海德格尔说:这样的理解不对,把人实体化了。

我最近对“具身认知”、“延展认知”非常感兴趣。按照这样的思路怎么研究和理解“认知”?认知不仅仅是大脑神经元的问题。理解认知就要理解“大脑神经元+×”,可以加上身体、行动、技术。这是理解认知之延展的思路,跟拉图尔的思路相当接近,也是一种联结主义、它是一种加法,不是还原,不是把认知还原成跟神经元相关的东西,认知不仅仅如此。

拉图尔对于科学的理解是:科学是网络联结的成就,而且这个成就是相当稀缺的,不是所有联结都可以成功,大部分联结是失败的联结。2020年出现新冠病毒之后,有大量医药厂商采取各种各样技术路径做疫苗,但最后成功的寥寥无几。这也说明科学是相当稀缺的和独特的事业。

根据这样一条思路,科学不是“看”而是“做”;不是希腊人说的静观而是实践;不是反映世界,而通过联结创造知识、创造事实。

这样一种理解科学的方式跟艺术之间有一些共通的地方,都是去创造!而不是去描绘、如实反映世界的本来面貌,是要创造不同的知识形态,创造不同的观念、概念、事实。

@梅剑华:感谢孟老师非常精彩的报告,听了之后很受启发。孟老师今天的报告可以在几个方向上讲:一是对法国思想做了一个很好的导论;二是对科技哲学做了很好的导论;三是对我个人的一些困惑也有很好的解答。

我们怎么理解科学?怎么理解哲学?今天的讲座有一个深入的点,你从区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开始。当你谈“元大都”的时候,我想到是纽约曼哈顿的格子街,中西一样都是并置的。你把科学区分两种:完成的科学和制作的科学;知识模型有跳跃模型和游走模型。最后,非常精彩地用了德勒兹的“同一”与“差异”作为总结。

我做物理主义、心智哲学,还原的物理主义要把所有的意识活动还原成神经元的状态。虽然我不一定同意这个主张,但我在这个领域工作,这就是在所谓完成的科学领域里面工作;你是追求在制作中的科学,探寻它的特征。

可想而知,当我们讲科学和艺术关系的时候,就可以说有两种关系:完成的科学和艺术的关系;发展中的科学和艺术的关系,这是两种认知模式。这也是为什么你和吴国盛老师更关注海德格尔,因为需要关乎人的存在、人怎么和世界打交道,不是单纯的主体认识客体或者主体认识世界。现在主流的科学哲学也在反思,像“4E/具身认知”,主体已经不再是那个主体,脑机融合,世界也不再是那个世界,有虚拟世界和元宇宙,已经不在主客二分的语境下讨论问题,主流科学也开始走向这一步。

你最后讲我们在“后二元论”的世界如何可能?这是很关键的一点。我提一个小疑问,我们其实还是很难走出二元论,我们走出心物的二元论、走出主客二分的二元论,而今天你讲的还是一个二元论框架,我们好像也需要把它作为一个框架来讨论,但我觉得也许也不应该在严格意义上做这样的区分。我和你可能有一种互补作用,我更关注生成式、正在发生的科学和技术;你会对建制科学有一些更新的反思。我们也许可以把它看成是连续的东西,就像“同一”和“差异”,如果没有“同一”就没有“差异”,二者是共生的。

最后一点你总结的特别精彩,你讲到“个体”和“联结”的时候,我开始很困惑,到底什么是“联结”(and)。这个概念其实很模糊,什么都可以和什么and,我和你,我和太阳、我和毒蛇….我可以和很多事情发生联系。这一视角开启了很多可能性!我们到底是关注“点”,还是关注点与点的联结关系?你更强调联结关系对“点”、“个体”形成一个新的认识。

巴迪欧讲的“事件”并不是在时空中固定的事件,可能是一个行动使得一些事情形成事件。我和你本来不会有事件,但是因为这次讲座,我们就形成了这样的联结。这种联结是不可预期、不可预测的,有很多的偶然性。所以我觉得关注“偶然性”可能是哲学很重要的地方。我们不仅关注柏拉图式的理念,更重要是关注偶然性,偶然性是人存在的特征。

在这个意义上,你讲的科学和艺术的关联就很本真,我们是用不同的方式理解真实的世界。孟老师用科学,有的人用艺术、有的人用小说,都是要做一个真正对人的存在、对我们的世界更深的把握。

@袁 园:我在阅读拉图尔,包括看他从2000年到现在策划的展览的作品,发现跟德勒兹的关系是非常明显的。

我们可以很容易的从历史和生活经验来区分游牧的平滑空间(开放的、无边界、不确定、异质的)和城邦的层化空间(封闭的、组织的、同质的)。

以游戏为例,可以把象棋类比为城邦空间;围棋是游牧空间,不断的在结域、解域、配置。

更抽象的和核心区别在于“1”。德勒兹反对的“杂多”总是被“同一性”统治。被同一性统治的“杂多”始终是被束缚的;游牧概念是减掉同一性的“1”,可以自由流动。

案例1:台湾艺术家谢德庆上世纪80年代在曼哈顿做的《一年都在户外》,他给自己强行设定一个规则:这一年不进入任何封闭空间怎么选择clash,就在曼哈顿的户外生活。他每天走过的路线就是一个纯粹的游牧路径。

比如早晨要刷牙就得找坏了的消防拴,有水可以流出来,完全是目的驱动他在空间里行走,他这一年的活动和空间之间就是一种“游牧关系”。

南非艺术家Pieter Hugo拍了一组作品尼日利亚“江湖艺人”的照片——《鬃狗和人》,狗和人共同构成德勒兹意义上的“生成关系”,他们其实是一个共同体,不能分开。他们在空间上是流动的,一起表演,也卖药物,还有巫师的活动等等clashforwindows端口怎么用,,混合了各种角色。

另外一组作品是《野生蜂蜜的采集者》(Wild Honey Collector,Techiman District,Ghana)。这组人物为了防止采集野生蜂蜜的时候被攻击伪装了自己,伪装成跟环境融为一体的形象。这种“伪装”也是跟自然环境的生成状态,他们采取的行动其实是游牧实践!

这组作品更深层的含义,采集野生蜂蜜并不是本地人的需求,而是西方人的需求。资本是最有流动性的,远方的资本和消费欲望驱使刚果的本地人进入到丛林当中采集野生蜂蜜。德勒兹在讲游牧的时候也讲到,资本是最有流动性的。

拉图尔在讲艺术和政治实验的一篇文章中,特别以阿根廷艺术家Tomas Sarnceno的作品讲刚才孟老师提到的“联结关系”。这件作品在美术馆中,是用线和中间耦合的联结体建构起来的空间,既是网络又有一个相对形态的空间。拉图尔讲这件作品包含网络连接的性质,同时又作为球体的生态结构包含在当中。

拉图尔讲这一作品时特别强调认知的概念跟“感知”有关系。我们的感官是越来越麻木的,尤其疫情期间封闭在逼仄的空间当中,而艺术家就是不断创造“可感物”。可感物跟概念是高度关联的,怎么跳出既有概念的认知?从概念到概念很难,但从感知到概念容易一些。

因为这件作品的线像绷紧的像琴弦一样,当观众穿越这件作品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形成共振,快速传播。

由此引到一个技术的例子——元宇宙区块链,它本身是建构在已有互联网的网络环境上,但又是对既有的中心化Web2.0互联网的颠覆和破坏,既是颠覆性的,又是革命性的。从中可以看到,游牧不仅是观念,更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实践和思想。

举一个上海疫情期间的例子,上海市民应急状态下建的一个互助网站,但因为没有网络审批流程,很快被取缔。但是,有另一个人之前看到过这个网站,觉得非常好,在得知这个网站关掉以后,把他自己公司的网址域名建成“上海互助网站”。这些人不是公司化的层级结构,有各种角色,迅速在网站上跟进、发布消息、联络救助方式等。很多老年人不会操作手机,没法团购,年轻人找自己身边的老年人互助。疫情之下,有一个非常严密的编码结构——层化结构。你是谁?你要在哪儿呆着别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严格的约束。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样的实践当成一个游牧实践。我理解的“游牧实践”就是一个生命、微观的政治实践。帮助身边的人也是一个游牧实践,这就能够挑战和破坏层化结构对人的束缚。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得以释放。

案例5:我们通常只看见对象而忽视对象背后的东西,拉图尔特别提到一个案例,我们以前关注火箭通常只关注上天的那个瞬间,而背后的整个网络,包括科学、机构、媒体等让它得以发射的整个组织很少有人看得到。

今天(2022年4月16日)是神州十三号返回,当我们看返回的时候,这些画面都会出现:地面的人、北京指挥中心里的人,整个网络都浮现出来了。我想透过身边的例子理解孟强老师讲到的关于拉图尔和德勒兹的概念——生成的概念。谢谢梅老师!

@梅剑华:袁园老师想我们正在从农耕时代进入游牧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孟老师,请您回应我们的讨论。

@孟 强:袁园老师以艺术图片的形式呈现了拉图尔的世界,我当然是通过对哲学的理解。德勒兹说哲学家是创造概念,艺术家是创造可感物/感知物/感性物,科学是用来创造函数、方程式。

袁园老师通过感性物/感知物的方式呈现联结的游牧观念;我是通过考察他对科学的理解,同样这种观念指导我们理解科学。所以这一点上,我非常赞同袁园老师关于“游牧”的判断。

从这儿引出一些问题,德勒兹本人也谈到游牧科学和皇家科学的关系,尤其是在《千高原》里,谈到游牧民族和定居民间之间的对抗。

问题在哪儿?“游牧”的想法,拉图尔讲的“联结”首先是带有革命的、批判的、反抗的,甚至是带有用边缘对抗中心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尤其对科学的理解会有一些问题,当然拉图尔本人也受到一些批评,科学本来是皇家式的,在“一和多”的关系中占据一的位置、占据逻各斯的位置,用这样的方式理解科学是不是有问题?哲学家认同科学的客观性、普遍性、进步性的品质,通过“游牧”的方式能解释边缘群体、流浪汉,但是怎么解释科学家?如何用边缘的思维解释主流的思维?

我本人也比较困惑,不知道袁园老师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怎么通过边缘思维解释的统治力量?作为一个哲学方式,要解释所有的东西,不能只解释边缘群体;人类学不能只研究落后的原始部落,也要研究科学家群体。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革命之后需要做一些建设性的工作,我本人对于过于激进的想法保持一定距离。

关于“二元论”问题,你批评的很对。我今天用的是对照的方式,这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写作方式,用A和非A之间的关系,不是你就是我的方式。拉图尔讲的“二元论”实际上是实质性的二元论,即怎么理解整个世界。

拉图尔给自己提出一个不可能解决的任务——后二元论世界,我认为到现在没有建立起来,亟待建立。在哲学领域,很多人在做这件事情。怀特海几十年前就要做这个事情,有意义的哲学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物质的,而是有机体式的,但过于思辨了。拉图尔后来出了一本特别厚的四五百页的书讲“存在模式”,用了一种特别抽象体系化的方式。当代思想界很少有人认同思辨、抽象化的概念体系建设,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

@梅剑华:你开始对我的反应给了我一个启发,我们要选择、拒绝或者是约束一个观点的时候,需要的不是反对它,而是插入新的观点,让它变得复杂起来。我觉得复杂也是很危险的,一个事情复杂的时候可能忘记根本的问题。下面请艺术家-史金淞老师。

@史金淞:我分享一下我的几件作品。我2008年的一组作品——《琰》,两件与火有关,另一件是玉的呈现,囊括了这三件作品的大意,合起来便是“琰”字。这是一组纯科学技术实验的作品,把情感、意识用纯技术的方式进行运作。

《琰-2分56秒》用了两台八缸发动机,是一个破坏性的实验——这种实验通常是测试排气管的破坏力极限,这次的破坏力峰值是2分56秒,所以这个作品也叫《2分56秒》。我利用了很多弯曲的空间关系,使它在燃烧过程中留下很多残留物,所以会不断地燃烧,燃烧过程中也会产生剧烈的声响。

《琰—1500℃》是用一颗巨大的梧桐木烧制而成的炭,在整个展期内,它像呼吸一样慢慢燃烧成为灰烬,就像一个巨大的残骸。这里是探讨它的“温度”和“持续燃烧”的过程。

史金淞《琰-144.58牛.米》桐木炭400 x 98 x 130cm2008年《琰—144.58牛.米》是一个和我的头一样大的“玉头”,然后放在一个机器装置上,可以像磕头一样的运动,在巨大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声音,砸在墙上形成了一个窟窿。

这就是一个关于“意识”思考的作品,我们的意识怎样被形成?观看一个物品和经历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的价值系统、行动的形成过程是怎样的?我按照我的理解里做了一个纯物理空间、纯技术的作品实验。

我惊异地发现,正如几位老师说的,艺术家通常是做感觉之后和知识之前的一些工作。今天大家都在讨论“游牧”,我觉得也是对我长时间思考的一个回应。

@孟 强:史老师说了一个我特别想要了解的话题,您做的这些作品在“感觉”和“认识”之前的阶段,希望史老师解释一下。

@史金淞:我觉得艺术不是一个知识的投影,不是对一个既定知识的诠释、印证。当我们触碰到世界和自己的时候会有一种反应,这种“反应”是不自觉、不可知的状态。很长时间我一直很认真地说“我的作品不是一种创作”。

虽然经常把作品叫做“创作”,但后来我突然发觉更多是一种“感知”、“发现”和“转答”,因为我们并没有创造一个什么东西,而“创造”是目的性很强的工作。艺术家的工作更像是知识生产、意识生产的契机,当我们发现和感受到一种“知觉”,艺术家的工作更像是知觉的发声,所以我常常称之为“感觉之后和知识之前”的一个空间和存在状态。

很多朋友说:“你就是做了一个东西或者实验。”当你目的和很多东西去掉的时候,只是和意识和知觉发生关系的时候,可能就是在完成一个艺术的工作。

@孟 强:史老师的那个“发动机”的作品非常有创造性,发动机本来是推动汽车的,而你把这样一种非常强的目的性剥离掉怎么选择clashclashforwindows端口怎么用,转化成用来表达你自己想法的东西。不是纯物理的工具理性式的东西,而是遭遇“意外”的。你的想法确实跟德勒兹讲的一些东西有一些契合的地方。德勒兹的有一些表达让人摸不着头脑,《千高原》读起来很费劲,实际上你是实践出来。

@史金淞:我着《千高原》的时候,往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是做着做着就相遇了,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们走动的整个过程,包括刚刚谈到的“跨越”、“超越”、“爬行/移动”。这些年来,为什么我用行走去探索?我经常用一个“游侠”的说法,因为“游牧”好像离我们稍微远一点。但听了今天的讨论,觉得“游牧”还是更对,“游侠”更多有一种杀伤力。

今年年初,我去泾县画了一只号称天下最大的虎。唐伯虎为什么号称“江南第一才子”,据考证是因为他给自己刻了一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时间长了大家就都认为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了。所以我也要去搞一个,做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盖世虎王”。

他们问我:“作为艺术家,你为什么在祠堂门口画那么大一只虎,雾气茫茫的像武侠片里的一样”。我说:“有时候,就像游侠一样,没有明确目的,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生命形态的绽放!”不管是来自于意识本身、或是身体和世界的关系,需要是一个‘全生命形态’。现代和后现代之后,很重要的是我们的认知被切割成很多碎片,意识或者是社会模型更像是矩阵模型。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很多工作是回到“曲面”的自我模型、自我认识状态。不一定是线性的目标。

这么多年,我的工作像是很多点不断在移动,看起来好像没有多大关系,但加上我之后就形成了不一样的生命线索。我这几年感兴趣的工作更多是“生命现场”的不断完成。

您在结语谈到“行动”和“移动”的时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概念。我会从你的描述里看出某种我自己的样子。

@梅剑华:孟强老师区分了两种文明或者两种科学,一种是完成的科学;一种是制作的科学。在我看来,史老师的作品是利用了完成科学的基本原理,加入新的观念在,看起来是一个完成的科学和艺术的结合。

现在的科技艺术仿佛都是依赖于现有的科学和技术做出来的东西,部分来说,都是完成的。“没完成”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完成,怎么做艺术?怎么理解这样一种关系?用的是思想,还是工具或是什么东西?

@史金淞:你刚刚说的“既定完成的技术和科学”或者“既定完成的观念和思想”是我一直感兴趣的。对我来讲,更多的是,当我们不确定它的未知和结果的时候,“不确定性”就在这里,当它在行动中的时候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既使技术的某个阶段在某种地方被确定是完成的。

比如,发动机作为一个技术是完成的,但当我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让它燃烧,在我的认知范畴里需要花很多功夫尽量往前。我用的是“2分59秒”,从技术、从艺术的角度,它都是正在进行中的状态。

它们之间的关系对我特别重要,我们为什么要用技术在这样的方式里,怎么解释我参与到这项工作里的行为本身?作为我来讲,当用那么大的资源和力量做它的时候,从这个角度是触及到我自己对“未来”某种触碰的可能性。毕竟我们对科学、技术、哲学、艺术知道的都非常有限,就像我们在洞穴里一样,很难说看到的不是那些影子。

为什么我说解剖自己的意识,我们的每个意识到底是来源于投影或者是真正对阳光、对空气的触摸呢?对我来讲,很多工作更像是吃饭之后哪儿不舒服,然后用手指头试图接近它一样,可能一直不能找到痛点。“这个过程”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在行进中的一种状态!“行动”、“行进”是大家在移动过程中,思想、实验逐步接近某种真相和感受的一个过程。

一、艺术家把科学当成工具用。艺术家没想表达科学的什么东西,就是当做工具用。有意思的是什么?当然完全把科学当一个材料来用的不讨论。我想说,艺术家即便把科学当工具用,但“溢出工具”的地方在哪儿呢?我们一般是按照说明书把科学当工具用的,但艺术家不按照说明书来,超出了正常的工具,溢出了说明书的规范。

我们普通人能做什么?似乎也处在一个行动规范里。艺术家做的事情是溢出通常人的行动规范,不知道能做什么,这就很“可怕”,永远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但也容易搞出事情来。举一个更通俗的例子——手工耿。他用的都是低技术,但是做的东西永远是出乎意料的。如果日常实践可以溢出工具范畴,转换到主体实践时,也可以有溢出的勇气。

二、回到拉图尔的理论,正如孟老师最初提到的拉图尔策的展览,讲到“重启现代性”。另一个层面是“重新配置”,用的还是这些技术,甚至是过时的技术,但是作为行动者网络重新再分配,也能释放出潜力。关键是如何重新分配人/非人/技术。不是说要去创造更新的技术,而是如何把既有的技术、人和非人的各种网络结点重新再配置,这是创造性的。

三、回应史金淞讲到的,创造的不是一个固定的东西——物不是创造,他没有用“创造”这个词。我还想用“创造”一词,但是“创造”的关键不在于对象、艺术作品的实体。创造的恰恰是“变量”,即孟老师说到的“联结/流动的能量”,那是真正创造出来的。

比如昨天晚上崔健的直播,崔健唱的都是老歌,手机的音质也不好,但昨天线万。为什么?其实是跟现在疫情焦灼的语境配置起来了,老歌的文本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激发出了新的能量。是崔健创造出新歌吗?不!恰恰是崔健的歌、直播、手机、我们困在家里的处境再一次配置,创造出来这种能量!

我觉得艺术家就得这样,不能闭门造车的做一个作品。拉图尔特别强调的是,你得看那个“危机”是什么,作品要跟危机联动起来,大家有共鸣的是“危机”。真正的创造力在于联结、在于对危机的共同感知,通过作品让这个可感物流动起来。这个意义上,不管艺术家如何使用科学的工具、重新配置科学,他是一种对规范的、所谓事实的短路的实践。

@梅剑华:谢谢袁园老师,这一段说的特别好。我们讨论科技和艺术的关系,包括最近有纳米艺术、生物艺术等。你谈到了艺术根本的一点——要跟世界重新发生一种关系。

重新发生关系的可以是很古老的技术,也可能是很先进的技术。当一个人的能量不够足的时候,可能必须要求助于新的技术;如果能量很强,能够找到和世界联结的方式,可以用很日常、很平常的东西达到这一目的。这个思路是一以贯之的,总是要打开一个新的视角。正如昨天崔健的演唱会,很多人并不在意“听”的声响效果,而是在意有这么一个线上演唱会。它变成了人与人之间重新联结的方式,在朋友圈里,我们会发现那些曾经立场如此不同的人都在刷崔健,这个演唱会把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又一次心灵的感应和角力。从这一点讲,它也是一个艺术作品。

袁园老师讲的非常精彩,把我们讨论了很久的科技和艺术的关系用一个很根本的方式理解。到底是用了工具,还是原理?实际上只是我们的一个媒介,只是到了这样的技术时代。

我曾经说,现在的技术哲学不是研究传统的技术哲学问题,是因为我们在技术时代,技术成为我们能够讨论哲学的凭借。无论是人工智能、生物技术等,它就是我们需要讨论的问题。就像几百年前,我们骑马、写信、看月亮的生活方式产生的问题跟现在不一样。根本上,是要通过这样一些方式重新理解人!重新召唤人跟世界最本真的关系。

@孟 强:我认真听了袁园老师举的崔健的例子,用行动者网络理论解释崔健的演唱会直播非常好,非常有启发性,对拉图尔的理解非常深刻。当然我没有看,没有把我连起来,今天早上看朋友圈才知道这个事情。

剑华兄一直谈科技和艺术之间的关系。“关系”有几个误区,或者我不太认同的倾向。我们谈艺术或者用拉图尔的方式谈联结、网络、两种科学,实际上首先是带有批判性色彩的一种思想。包括史老师的一些做法,也是带有反抗的批判性、抵制性。如果艺术丧失批判功能就没有艺术性可言,哲学也一样。

最近两年,我读法国哲学多一点,尤其是德勒兹、斯蒂格勒。我认为哲学不能放弃批判/抵抗的精神和态度——这是一种姿态!这也是知识分子的姿态。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和艺术在精神追求上一样。

但是,有一种在艺术家、哲学家当中都有的倾向。海德格尔说,我们在技术的追问中和世界图像时代里,试图用艺术克服拯救技术时代的堕落,但我不太认同。

法国人,尤其是德勒兹实际上放弃了“拯救”概念。“拯救”是一个启蒙概念,“洞穴人”需要被拯救,拯救者是理性、太阳。我们不能把艺术当成一个太阳,不能在技术时代说技术不行,要去找艺术。所谓“联结”的概念,艺术不去联结一个东西就不成为艺术,艺术本身不是无辜的,不是脱离技术时代的东西。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德勒兹“内在性视角”反对的是transcendent,上帝是一个超越者、理念是一个超越者、“一”是一个超越者。德勒兹说要放弃“一”、放弃洞穴之外的“太阳”,如果没有太阳就没有洞穴可言,生活是一个灰色的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世界。只有黑白分明的世界才需要拯救,灰色世界只是灰度的差别而已,是一个程度的差别,不是质的差别。

我们不能期望有一个拯救者,没有拯救者可言,想要改变自己,只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意外的联结改变现有的联结。拉图尔本人对科学、对现代性的批评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要改变现有的联结方式,而不是摆脱联结。这一点也涉及到“自由”,科学技术实际上也威胁到人的自由,我们也接受了卢梭的想法:人生而自由,但是无处不在枷锁中。但从尼采开始,到福柯、拉图尔、德勒兹,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是自由离不开枷锁、自由离不开联结,摆脱联结并不意味着就是自由,恰恰是改变联结,联结的越多越自由。

政治哲学中探讨消极自由、积极自由,我认为消极自由是很可笑的概念,消极自由就是别人不管你,自由恰恰需要我们争取、需要我们积极树立一些法则概念支持自由。从这一意义上,枷锁、自由、联结之间并不冲突。并不是要摆脱一个东西才能实现自由,同时也不是用一个东西克服另外一个东西,它克服不了。上海出现疫情之后,大家发现都处在同样一个平面,没有谁比谁更高级、更先进。这是我刚才没有谈的一些想法。

@袁 园:我认同孟老师说的观点,如果借用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德勒兹和拉图尔的思想是相通的,就没有“洞穴真理”那个概念,说白了就没有洞外面,只有在洞穴里头。你的策略是什么?像鼹鼠一样在各个方向打洞,到处乱窜,创造出一个“平面”。没有洞穴外的世界,就在洞穴里创造世界,洞穴的网络越密,就越能创造出丰富的世界。

疫情期间,拉图尔作为策展人之一在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和媒体中心策划的一个展览,包括拉图尔在巴黎政治学院做的“艺术政治学校”,就是把艺术、政治、科学,各种人都攒到一块搞事情。他在文章中也讲过的,没有哪个时代的艺术家不会使用时代最先进的技术,都会使用最顶尖的科学前沿技术。如果一个艺术家自己所处的时代技术变革和科学一点不关心,他肯定不是一个好艺术家。下面我分享一下拉图尔策划的那个展览——2020年在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媒体中心举办的“临界区:地球政治的规则站”。

在这里可以看到拉图尔的观点:艺术、政治、科学就是一回事。艺术跟政治、科学没关系?那是幻觉;科学是一个客观的?也是幻觉。就像现在说与疫情共存、清零,主宰现实的到底是什么?是科学能够主宰的事吗?换一个不同的区域,都有行动者网络。

我介绍这个展览其中的一件作品,是由英国的艺术团体Forensic Architecture(法医建筑)创作的《Cloud Studies》(云的研究)。

这件作品就涉及到各种跨学科的技术,首先颠覆了“云”是一个自然现象,为什么不是一个自然现象?艺术家有各种解释。

比如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喷洒化学除草剂的军事行动,看天空似乎是一片云,但地上呢?人们依赖的农作物没法耕种。

再比如,2019年12月20日智利圣地亚歌巴克达诺广场,智利在抗议集会中不仅用到了催泪瓦斯,还有各种虐待,关起门的虐待是不被看到的。他们模拟了催泪瓦斯的流体运动,这都是现在最先的前沿科技。

“云”本身是难以琢磨的,但难以琢磨的仅仅是云吗?云本身是非线性、非因果逻辑的,不仅是因果逻辑的体现,而且是动态的。云仅仅是云吗?不再用所谓的自然现象看待云,也不再单纯用科学看待云,可能对“云”的认识论发生了改变。

艺术家做这样一个项目,要不要用科学?不仅仅用科学,而且是最前端的科学、跨学科的科学。但仅仅是科学吗?不!它又是政治,这个艺术家团体在英国,但整个云的研究是全球的,调查了全球范围内各种跟政治、人的权力有关的事件。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联结网络。

通过这一个案例,我特别想强调:拉图尔不是反科学,恰恰强调在艺术科学和政治上如何重现配置。

@梅剑华:袁园老师跟我想的很相似。艺术家是批判人性、批判生活本身,甚至批判自己,也间接地批判科学,批判所有的东西。另一方面,艺术家调用很多很先进的科学技术,也是作为媒介反思当下的生活、环境,甚至是产生这些技术的环境。这个意义上,特别能彰显艺术家的批判性。

孟强兄刚才讲,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联结越多越自由——我也很认同。联结和枷锁可能是相反的,更多的联结会帮助你不断地放下枷锁,让你变得更自由。

观众有提到几个问题,我念一下,孟强兄看看是否回答clashforwindows端口怎么用。拉图尔自己讨论过德勒兹没有?

@孟 强:讨论过,一开始的时候,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想用“行动者和根状茎(rhizome)”一词,但是觉得rhizome不那么popular、不直观。拉图尔是非常善于把自己的东西推销出去的哲学家。所以后来就自己造了一个词——行动者网络,行动者网络并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事情,还有其他学者一块做。他们回忆当时的起源时,承认明显受到德勒兹的影响。

怎么解释艺术的无目的性?史金淞老师也讲,艺术创作不是有目的的创作,是感觉之后、知识之前的中间的状态。

@史金淞:哲学家讨论问题的时候,有静态的、语言逻辑的前在;艺术家通常是用直觉的方式触摸知识的缝隙,比如黑和白、酸和甜之间的知识缝隙里工作,就像在大漠里开车一样。

没有目的的目的恰恰是目的本身,向着莫名的地方前行的一个过程。通过这种方式,触摸到知识之外的一些可能性。所以我觉得“无目的”就是艺术家的目的本身。

@袁 园:我不太愿意用“无目的性”这个词,因为我觉得艺术家的能量是有挺强的目的性驱动的。

我更愿意说,艺术家是没有乌托邦的解决方案的,但是艺术家特别喜欢没有解决方案,但就想搞得你们蠢蠢欲动,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去哪儿,只要想动,我的目的就达成了。如果十个人想往十个不同的地方动,更好,是艺术家不提供解决方案,但提供能量。不确定性越高越好,都往不同的方向探索越好。

@孟 强:我和袁园老师、史老师之间居然有这么多思想共鸣和重叠的地方,这是完全没有想到的。我本人读康德、海德格尔等纯粹思辨的哲学家成长的,对艺术不是特别关注,没有想到在一些想法上有这么多的交集,非常高兴。

@梅剑华:今天我们这个讨论也没有预演,就是自然发生,孟老师的总结很好。我跟孟老师表面看起来同一,但我们是有差异的;孟强兄跟两位艺术领域的老师表面有差异,实际上是同一的。

但有时候需要警惕同一和差异,也许我们能看到对立面的一方更能促进我们的发展。哲学、科学、艺术都是带着自我批判性、自我反思性的,也使得我们今天晚上能够一起交流,都有自己的困惑,也都在触动这个时代的东西。

行动者网络、崔健、疫情、对艺术的理解、对科技和艺术关系的讨论,都是在重新召唤我们怎么理解人,人在世界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今天的讨论给我的启发很大。虽然我跟孟强老师被很多外面的人认为是同行,但这是我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听他谈论他的哲学主张。希望以后更多的讨论,更能展现彼此的差异性或者是实质的同一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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